第313章 誓言(1 / 1)
日子一天天过去,沈雨桥眉宇间那份不易察觉的忧虑,却像河面下的暗流,并未随他的心理问题被解决而真正消散。
南方,那个伪神盘踞的、阴云笼罩的大地,始终是悬在他心头的一块巨石。
他总会在不经意间走神,望着南方的天空,眼神放空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功德碗冰凉的边缘。
族人是敏锐的。
他们或许说不清祭司大人在忧虑什么,但那种萦绕在他周身的、淡淡的沉重感,与往日的温和从容不同,他们感受得到。
有相熟的兽人,在请教完农耕问题后,会迟疑地问一句:“祭司大人,您……是不是有什么心事?部落里一切都好,您别太劳神了。”
沈雨桥便会立刻扯出一个笑容,摇摇头,说:“没事,就是……想点事情。”
那笑容,勉强得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。
他记得晏绯说过的话——兽人部落,不信虚无缥缈的“神”。
他们信看得见的力量,信能带领他们活下去的首领,信能带来食物和智慧的祭司。
“神”这个概念,对他们来说太遥远,太空泛了。
他不敢说,也不知从何说起。
难道要他站上祭坛,宣告自己是“神”,正在与另一个邪恶的“神”对抗,而你们,都是我棋盘上的子民,未来可能面临威胁?
这听起来既荒诞,又……残忍。
他怕打破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,怕看到族人眼中的恐惧或疏离。
然而,他的沉默和强颜欢笑,并没有让忧虑消失,反而让它在暗处滋长,也让关心他的人更加不安。
晏绯是第一个察觉到的,也是最忧心的。
他能感受到沈雨桥夜里翻身次数增多,能看见他对着南方地图时紧蹙的眉头。
但他没有急着追问,只是在沈雨桥又一次望着窗外发呆时,默默地从身后抱住他,用体温和心跳无声地告诉他:“我在。”
直到一天,晏绯处理公务时,打开了那个新设立、鼓励族人匿名提出对管理层意见的意见箱。
里面没有对狩猎分配的不满,没有对建房选址的抱怨,厚厚一沓,写的几乎是同一件事——
“首领大人,祭司大人最近好像不开心,是我们做错什么了吗?”
“首领,祭司是不是病了?他看起来好累。”
“首领,能不能让祭司休息一下?他对我们太好了,我们不想看他难过。”
“首领,告诉祭司,无论发生什么,我们都和他一起。”
字迹稚嫩的、歪扭的、工整的……一张张,一句句。
晏绯认真看完,他抬起眼,望向祭司小屋的方向,心中某个盘旋已久的念头,终于变得无比清晰而坚定。
当晚,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书,晏绯回到小屋。沈雨桥正坐在灯下,对着一张画满符号的纸出神。
昏黄的光映着他的侧脸,显得有些疲惫。
“雨桥。” 晏绯走过去,轻轻抽走他手中的笔,握住他微凉的手。
“嗯?” 沈雨桥回过神,勉强笑了笑。
“我们……” 晏绯看着他的眼睛,声音沉稳而有力,“和大家,坦白吧。”
“坦白?” 沈雨桥一愣,“坦白……什么?”
“坦白你的来历,坦白你的力量,坦白……南方的事,坦白你的忧虑。” 晏绯一字一句道,“不要再一个人扛着了。”
“不行!” 沈雨桥几乎是立刻摇头,脸上露出抗拒和慌乱,“我……我怎么说?难道站到祭坛上,大喊‘全体目光向我看齐,我宣布个事,我是你们的神’?”
他苦笑一下,“这不智障吗?晏绯,他们不信神的。而且……我也没那个逼格啊。”
“你不一样。” 晏绯的手紧了紧,目光灼灼,“你和故事里、传说中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‘神’,不一样。”
“你就站在这里,活生生的。你教我们种地,盖房子,识字,治病。你会因为猪被偷了难过,会因为菜被啃了生气,会熬夜备课,会……在我面前耍赖。”
“你带来的一切——食物,丰收,知识,还有……希望,都是真的。”
“他们不信虚无的神,但他们信你,沈雨桥。”
沈雨桥怔怔地看着他,晏绯眼中的笃定与信任,像一道光,试图刺破他心中的阴霾。
“可是……” 他还在犹豫。
“没有可是。” 晏绯打断他,“你看看这个。” 他将那一沓从意见箱里取出的信纸,轻轻放在沈雨桥面前。
沈雨桥疑惑地拿起,一张张翻看。起初是不解,继而是惊讶。
“他们在担心你,雨桥。” 晏绯的声音柔和下来,“他们或许不懂你在忧虑什么,但他们想为你分担。”
“相信他们,也相信我。”
“把一切,都说出来。”
沈雨桥看着手中那些温暖的话语,又抬头看看晏绯坚定的目光,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,似乎松动了一丝。
或许,晏绯是对的。隐瞒,有时候并不能带来安全,反而会制造隔阂与猜疑。
最终,在假期前最后一次、也是最盛大的篝火晚会上,沈雨桥站在了所有族人面前。
跳跃的火焰映照着他略显苍白的脸。他没有像想象中那样,用夸张的姿态宣告什么。
他只是用平静的、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的声音,讲述了一个故事——关于南方那片被阴影笼罩的土地,关于一个贪婪的伪神,关于可能到来的威胁,也关于他自己与日俱增的不安。
他没有说“我是神”,他只是讲述了“真相”。
场中一片寂静,只有柴火噼啪燃烧的声音。族人们的脸上,有震惊,有茫然,但更多的,是一种认真的倾听。
当他的话音落下,长久的沉默后,一个年轻的兽人战士,犹豫着举起了手,他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,却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惑:“祭司大人……”
“您知道这么多,您……也是神吗?”
沈雨桥心中一紧,下意识就想否认。
是的,他拥有力量,他来自特殊的地方,但“神”这个称呼,太重了,重得让他惶恐。他张了张嘴,“我……”
然而,他的话还未出口,身旁一直静静站立的晏绯,却向前踏出一步。
他的身影在火光中显得格外高大,金色的眼眸扫过全场,然后,他转向沈雨桥,在所有族人的注视下,用一种清晰、坚定、不容置疑的声音,朗声道:
“他是!”
两个字,如同惊雷,炸响在寂静的夜空。所有人的目光,瞬间聚焦在晏绯身上。
晏绯的目光却没有丝毫动摇,他看着沈雨桥,仿佛是在对他一个人说,又仿佛是在对全世界宣告:
“沈雨桥——” 他顿了顿,声音陡然拔高,“是我们——”
“唯一的神明!”
场中再次陷入了寂静。但这一次,寂静中酝酿着某种风暴。兽人们不信虚无的神,因为神太过遥远。
但……如果“神”是眼前这个会因为猪被偷而气得跳脚、会耐心教他们识字算数、会为他们带来丰收与希望的祭司大人呢?
故事里说,神会带来丰收。祭司大人教他们耕种,让地里长出更多的粮食。
故事里说,神会带来食物。祭司大人教他们养殖、驯化,让猎物变得容易捕捉,让圈里的牲畜肥壮。
故事里说,神会带来知识。祭司大人建立学校,教他们文字、医术、道理,点亮了他们蒙昧的双眼。
故事里说,神会带来美好的明天。自从祭司大人来到部落,日子一天天变好,孩子能平安长大,老人能安享晚年,未来似乎真的充满了光明。
如果这都不算“神迹”,那什么算?
一个、两个、三个……越来越多的兽人,缓缓地、自发地,面向沈雨桥,跪了下来。
没有人强迫,没有人呼喊,只有一种沉默的、却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的认同,在火光中流淌。
他们或许还不完全理解“神”意味着什么,但他们明白,眼前这个人,给予了他们一切。他值得他们献上最高的敬意,与最坚定的追随。
沈雨桥长久以来的焦虑、孤独、不安,仿佛在这一刻,被这无声的洪流冲刷、融化。
沈雨桥立于篝火之畔,夜风拂动他鬓边碎发。
听闻晏绯掷地有声之宣告,眼见族众默然跪拜,他心潮翻涌,如鼎沸。
他知,此身此心,已与此地、此族,血脉相连,再无退路。此誓,当立!
他闭目凝神一息,再睁眼时,眸中已无半分犹疑,唯余一片凛然肃穆。
他抬首望向浩瀚星空,右手并食中二指作剑诀,虚点于自身眉心,左手掐子午诀拢于袖中,朗声开口,清越激越,穿透夜风,直抵每人耳畔心间:
“皇天在上,后土为证!”
“三清道祖,十方神灵,过往神明,皆请谛听”
“弟子沈雨桥,今以道心起誓,以神魂为契,以精血为凭”
“吾身既入此方,吾心既系此土,吾魂既牵此民”
“自今时始,愿与此方水土同休戚,与此方水土共枯荣”
“吾在,则护此族薪火相传,佑此地风调雨顺”
“吾力所及,必竭尽所能,导民向善,授业传道,御灾捍患,虽九死而无悔”
言至此处,他声调陡然拔高,字字如金铁交鸣:
“若有违此誓,背弃部族,畏难潜逃,或存丝毫自私自利、苟且偷生之念——”
“则愿天道殛之!雷火焚身!神魂俱灭!”
“生生世世,永堕无间!不得超生!”
“此身此魂,尽化飞灰,不入轮回,不存天地!”
“誓成!”
最后二字,他咬得极重,如同将自身一切,皆钉入此誓言之中。
言毕,他并指之手猛地向下一划,仿佛斩断一切退路。周身气息为之一肃,竟有无形威压散开,篝火都为之一暗。
此誓之毒,之绝,闻者心惊。
虽大部分族人听不全懂那文绉绉的道门誓词,但“魂飞魄散”、“永不超生”、“化为飞灰”等字眼,结合沈雨桥那庄严肃杀到极点的神情与姿态,足以让他们明白——祭司大人立下了一个极其可怕、绝无转圜的重誓,是以自身一切为赌注的承诺。
“祭司大人!不!” 有兽人听懂了几分,骇然色变,失声惊呼!“使不得啊!”
数人下意识欲起身阻拦,然而沈雨桥立誓之时,周身似有无形气墙,竟让他们近身不得,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发完那令人心悸的毒誓。
沈雨桥缓缓垂下手,面色依旧带着几分苍白,但眼神却亮得惊人,如寒星,如古潭,深不见底,又坚定无比。
他目光扫过面前跪伏一地、神情或震撼、或茫然、或焦急的族众,心中最后一丝彷徨,亦烟消云散。
下一瞬,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,他竟撩起衣摆,面对着族人们,同样屈膝,缓缓、郑重地——跪了下去。
祭司跪族人,此乃前所未有之事!
他这一跪,并非卑躬屈膝,而是一种平等的、庄严的承诺,一种将自身彻底融入、托付于此的姿态。
祂与他们,从此,便是真正的血脉相连、生死与共。
晏绯跪在族人最前排,与沈雨桥正面相对。
他将那誓词一字不落听在耳中,每一句“魂飞魄散”、“永不超生”,都如重锤砸在他心口,让他呼吸为之一窒,心脏抽紧。
然而,当他看到沈雨桥眼中那破釜沉舟后的平静与决然,当他看到沈雨桥竟朝着族人、朝着他——跪了下来时,那份心悸与痛惜,骤然化作了一股滚烫炽烈、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情感。
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沈雨桥,看着他苍白却坚定的面容,看着他眼中倒映的火光与自己的身影……晏绯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,那双总是沉稳的金眸中,骤然腾起一层激烈的水光。
他什么也说不出来,只是猛地俯下身,将额头重重抵在了冰冷的土地上,肩膀难以抑制地耸动着。
无声,却胜似万语千言。
紧接着,晏绯缓缓直起身体,但依旧保持着跪姿。
他没有抬头看沈雨桥,只是盯着面前被篝火映红的泥土,仿佛要将那份决心也镌刻进去:
“我,晏绯,赤狐部落首领,在此立誓。”
他的誓言,没有沈雨桥那般繁复的道家仪轨与文辞,更贴近兽人直白炽烈的风格,却同样重若千钧:
“我之生命,我之荣耀,我之一切,皆奉献于我神。”
“我将是祂最忠诚的利爪,最坚固的盾牌,最锋利的獠牙。”
“凡祂目光所及,即我剑锋所指;凡祂心意所向,即我毕生所求。”
“我将穷尽此生,护祂周全,助祂前行,为祂扫清一切阻碍。”
“若有丝毫悖逆,或存二心,愿受万箭穿心、烈火焚身、魂灵永坠黑暗之刑,不得解脱!”
他的话音刚落,令他微微一怔的是——身后,那些依旧跪伏在地的族人们,竟不约而同地,用同样低沉而坚定的声音,跟着重复了起来。
“我之生命,我之荣耀,我之一切,皆奉献于我神。”
晏绯心中一震,但他没有停顿,继续说出下一句。
族人们便也跟着说下一句。他们没有报出自己的名字,因为在他们看来,自己与首领是不同的。
首领是神的伴侣,是离神最近的人,他的誓言,自然要带上名姓,更具个体的庄严。
而他们,是“我们”,是赤狐部落的子民,是神的信众,以集体的名义,发出共同的心声,便已足够。
“我将是祂最忠诚的利爪,最坚固的盾牌,最锋利的獠牙……”
“凡祂目光所及,即我剑锋所指;凡祂心意所向,即我毕生所求……”
“我将穷尽此生,护祂周全,助祂前行,为祂扫清一切阻碍……”
最后,当那同样酷烈的惩罚誓言——“若有丝毫悖逆,或存二心,愿受万箭穿心、烈火焚身、魂灵永坠黑暗之刑,不得解脱!”
——从所有人口中一同迸发时,整个山谷仿佛都为之震动!
沈雨桥跪在那里,听着这山呼海啸般的誓言,他知道,从今夜起,一切都不一样了。
篝火晚会,在这场空前的宣誓中,悄然落下帷幕。
当夜,数只送信鸟,携带着记载着今夜所发生一切的加密信筒,振翅飞入夜空,朝着北方各个部落方向而去。
这些部落,早已在赤狐部落推行的新式耕作、养殖、医药、乃至基础教育中,尝到了实实在在的甜头。
他们或许不曾亲眼见过沈雨桥,但“赤狐祭司”的名号与他带来的种种改变,早已如春风化雨,深入人心。
沈雨桥在他们心中的地位,本就超然,近乎“智者”、“贤者”,甚至是带来福祉的“祥瑞”。
当送信鸟带来的消息,清晰地呈现在各部落首领与长老面前时——
几乎没有太多的犹豫与波折,一道道回信便通过各种渠道,雪片般飞回了赤狐部落。
效忠我神——沈雨桥。